近当代伊斯兰宗教思想家评传

较之佛教、基督教两大世界性宗教，伊斯兰教不仅历史传统、文化方式、社会形态有所不同，而且以其强烈的社会与政治参与意识别具一格。可以认为，密切关注现实，并以其特有的方式积极干预现实，从而对人类生活和社会发展进程造成强有力的或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冲击，是伊斯兰教的显著特征之一。也许正是出自对伊斯兰教这种社会功能和本质特征的理解和认识，几十年来，我在伊斯兰教研究和著述中一直对现状研究格外重视。特别是近十年间，我独自完成以及与他人合作完成的几部有影响的著作，如《近现代伊斯兰教思潮与运动》《伊斯兰与国际热点》《当代宗教与极端主义》《追踪与溯源:当今世界伊斯兰教热点问题》等，都是以研究现状问题为主旨。这些著作在立论或方法论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既主张用人类的社会经验史来解释貌似神秘的宗教现象，同时也高度重视包括伊斯兰教在内的宗教思想意识形态对世俗的、愈益现代化的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反作用。本书是在上述指导思想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完成的。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创新岗位资助的课题项目，原来确定的研究方向为近当代伊斯兰宗教思想研究。研究计划涉及的内容范围相当宽泛，主要包括:近当代伊斯兰宗教思想产生的社会历史环境、主要代表人物(生平、著述、理论思想与社会活动)、宗教思想倾向的个性与共性、宗教思想的连续性与发展变化、宗教复兴与改革思想、运动的多样性、宗教教义思想解释主体的多元化以及伊斯兰教与民族主义、东方社会主义、西方资本主义等非宗教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等内容。后来在立项、阅读资料和撰写书稿过程中，笔者最终决定以撰著人物评传的体例形式来体现课题项目的最终成果。最初我曾拟定八位有代表性的近当代穆斯林宗教思想家作为研究对象，后来考虑到人物过多而资料缺口太大，如果写得过于苍白、简单或分散，效果反倒不好，也不够严肃，最后决定只为六位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伊斯兰宗教思想家撰写评传。舍弃的两位宗教思想家，一位是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奠基人哈桑·班纳，另一位是曾经发动和领导伊朗伊斯兰革命的什叶派宗教领袖霍梅尼。舍弃两位颇有知名度的历史风云人物，多少有些遗憾。但笔者认为，任何一部著作都是有选择性的，作者可以根据主客观条件，根据实际需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外，鉴于我已在多部论著中讨论介绍过两位宗教思想家的生平、著作和思想影响，所以在本书中舍弃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在撰著《近当代伊斯兰宗教思想家评传》过程中，我有这样几点考虑或感悟愿与大家分享交流。首先，进入作者视域的六位宗教思想家，当年都曾以埃及或印度两个文明古国为历史活动的舞台。这并非巧合。19世纪下半叶，处于巅峰状态的大英帝国不断向外扩张，在殖民化浪潮的冲击下，印度和埃及相继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丧失了政治独立和民族尊严。在此困境、逆境之下，如何应对外国殖民统治所造成的政治、思想、文化危机，成为19世纪伊斯兰宗教思想家们所面临的重大时代课题。哲马鲁丁·阿富汗尼和赛义德·阿赫默德汗两位宗教思想家，尽管对西方列强的政治态度明显有所不同，但他们都开始意识到传统伊斯兰宗教思想保守、僵化、落后的一面，他们坚信只有向先进的西方国家学习并且实行彻底的宗教与社会改革，伊斯兰世界才有光明的前途。第二，欧洲列强的侵略扩张不仅直接推翻了印度最后一个穆斯林王朝，而且使昔日强盛一时的奥斯曼帝国陷入深重的政治危机，如何维护奥斯曼帝国的安全和统一，因而成为泛伊斯兰主义兴起的重要导因。但由于“救亡图存”压倒了宗教改革，而阿富汗尼一直忙于伊斯兰团结的宣传鼓动，所以19世纪穆斯林世界最具哲学天赋和力主改革创新的阿富汗尼一直被人们误解，在许多人的思想观念中，似乎他只不过是一位失败了的泛伊斯兰主义者。其实，阿富汗尼的思想相当丰富、广泛、多变，泛伊斯兰团结只是他的政治诉求之一。第三，如果说提倡科学、弘扬理性，用现代新思想重新解释伊斯兰教，是当时许多现代主义宗教思想家们的某种共识，那么通过举办现代教育来培养新一代穆斯林知识精英，似乎可以说是穆斯林文化知识界“教育救国论”的基本理念。南亚次大陆的阿赫默德汗和埃及现代主义运动的领导人穆罕默德·阿布杜，堪称当时“教育复兴论”的杰出代表人物。但现代改良主义运动，不论是在印度，还是在埃及，都未能取得预期的实质性进展。现代主义运动的历史局限，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政治局限，因为伊斯兰现代主义是西方殖民文化的一部分，它在政治理念上很难超越当时居主导地位的西方殖民文化。第四，近当代的许多伊斯兰宗教思想家们多半是宗教社团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例如阿赫默德汗和伊克巴尔都是如此。他们不赞成西方世俗民族主义理念，而主张以宗教信仰、宗教思想文化作为群体(或民族)认同的基础，印、巴分属于“两个民族”的理论就是他们一手制造的杰作。宗教社团主义，往往把宗教社团的利益和福祉凌驾于整个国家和民族利益之上，因而经常遭到一些开明政治家们的批评。第五，20世纪20年代奥斯曼帝国解体后，泛伊斯兰主义的影响急剧衰落，但即使是在宗教思想家们中间仍有少数保守主义者，他们在谴责世俗的凯末尔主义的同时，大肆鼓吹国家政权伊斯兰化。已故巴基斯坦著名宗教思想家阿布尔·阿拉·毛杜迪就是保守的政治伊斯兰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鼓吹以“真主主权”和“伊斯兰宪法”为基础，构建名副其实的“伊斯兰国家”的主张，在巴基斯坦和穆斯林世界部分教权主义者中间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也经常引起激烈争论和反对，甚至因此而撕裂社会。构建宗教神权性质的“伊斯兰国家”，后来成为世界各地许多伊斯兰复兴论者们的政治诉求，成为政治伊斯兰主义的基本内容。但政治伊斯兰主义实质上是一种宗教保守主义思潮，在一度悄然兴起之后，如今已然急剧衰微。理论创新是学术研究的内在要求和学术生命力的重要体现。这个道理虽然不谬，但真正做到理论创新实属不易。笔者研究伊斯兰教已有数十年的经历，也写过上百万字的东西，但自认为在宗教学研究上并无重要的理论建树，只是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而已。尽管如此，坚持理论创新始终是我的努力方向。为了保证本书稿的质量以体现学术创新的要求，我在完成本书稿的过程中做了以下几方面的努力。一是尽力充分占有研究资料。为此，我认真地阅读和查阅了三十余部相关外文学术著作，复印了3000多页的资料，还撰写了数百页的读书笔记。二是力图在继承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深化认识、提高学术水平。为较好地完成书稿，我在撰写过程中经常重新查阅以往发表过的相关文章、资料和著作，对其加以归纳、分析、比较，力求写出新意，防止简单地照抄照搬。三是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实事求是是理论创新的基本前提。宗教学研究固然应当力求客观公正，但“价值中立”不等于“述而不论”，相反应当采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科学方法论和工作态度，并敢于大胆地坚持和表达自己的意见。我的基本态度和做法是:该肯定的就一定要肯定，该批评的就一定要批评，在理论思想上应当旗帜鲜明，不应当故意回避问题。宗教社团领袖、宗教学者和宗教思想家们是宗教教义思想的主要阐释者、弘扬者和传承者。作为普通信众公认的权威解释主体，宗教思想家们通过自己的言行和著作对宗教社团的知与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就伊斯兰教而言，宗教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宗教学者和宗教思想家们的思想，近现代以来更是如此。作为世界各地穆斯林社团的代言人，宗教思想家们对普通信众的精神世界有广泛的、不可替代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研究宗教思想家们的思想与行为，也是了解和掌握广大信众的思想与行为的重要途径之一。笔者撰写这部人物评传的一条思路、一个根本出发点，是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这些宗教思想家们的生平、著作、思想、行动，特别是通过了解他们在历史关键时刻的心路历程，深化对近当代伊斯兰宗教思想的理解和认识，深化对伊斯兰文化传统及其社会、政治含义的了解和认知。这当然只是我提出和认定的一个努力方向，是否能够真正做到，还要看书稿的实际效果，还要由专家学者和读者朋友们来评判。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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